距拉萨城郊泽当镇25公里的南部山谷中有座高达7层的贵族庄园,这就是朗色林庄园。在这苍茫荒野中,见到如此精致、典雅、宏大、雄伟的建筑,不得不惊奇。郎色林庄园是旧社会时扎囊县境内一个封建大贵族的领地,是西藏最古老、最高耸的高层庄园建筑之一。这个家族曾出过两个活佛,大学者班禅·罗桑益西和原地方政府的噶伦…
西藏的阿忠(信使)都是神行太保,从拉萨到扎囊的山道约130公里,但作为贵族的专用信使,主人会在阿忠的裤腰上非常不人性地盖上火漆印,以防止信使解手而延误时间。为了解手阿忠会跑得更快,会昼夜策马狂奔,翻过积雪覆盖的冈底斯山脉,渡过奔腾咆哮的雅鲁藏布江,整整两天两夜不能合眼,直到把信件送到郎色林——大贵族班觉久美的巍峨庄园。
从古到今,每座庄园都有它的一种文化和制度,而在庄园里的秘密也可能藏过好几个世纪。西藏的贵族庄园曾经无比的奢华和繁荣,如果它们依然存在的话,也许会像法国塞纳河畔的数百座城堡,俄罗斯旷野中的普希金庄园、托尔斯泰庄园一样,成为极具文物价值的历史活体。只是在上个世纪50年代还残存的数千座大小贵族的庄园,已经在历史的尘埃中迅速地灰飞烟灭了,绝大部分甚至没有留下半点踪迹。而与西藏第一座寺庙桑耶寺遥遥相望的郎色林,有着700年风雨与光阴的郎色林,还破碎但不倒地屹立在寂寞的沙土之上,成了西藏现存的最古老的一座庄园。
揭秘西藏的贵族庄园,还需要从旧西藏的农奴制度说起。旧西藏的农奴主,是由官家、世袭贵族和寺庙上层僧侣这三大领主组成的。旧西藏的全部耕地、牧场、森林、山川、河流、河滩以及大部分牲畜,都由约占人口5%的三大领主占有。而占西藏人口90%左右的“差巴(领种份地,向农奴主支差役的人)”、“堆穷(意为冒烟的小户)”是农奴,他们没有生产资料和人身自由,靠耕种份地维持生计。另有约5%的“朗生”是世代奴隶,被当成“会说话的工具”,农奴主可以任意买卖、惩罚、审讯,甚至处死他们。几乎每个西藏贵族都是在分封土地后才获得贵族称号和特权的,因此在封地上建房建庄园就成了极其重要的事情。撰写《西藏贵族世家》的藏学专家次仁央宗说:“贵族们永久性和最重要的房屋都位于拉萨,它们被称为‘森厦’,而坐落在各自属地上的房屋群体则称为‘卡(庄园)’。所有这些‘森厦’或者‘卡’都会有响亮的名字,这个名字在贵族社会中往往比贵族的名字更为重要。因此贵族们往往会把家庭居住的‘森厦’或者‘卡’的名字放在个人名字之前,以显示自己的身份和地位。”
朗色林庄园又名“囊色林”,意为“财神之地”。庄园的领主曾是吐蕃王朝末代赞普朗达玛的女婿,这位驸马的官邸叫作朗色林。大约在帕竹万户王朝时期,即13世纪的元末时期,朗色林庄园开始建造。此时帕竹政权虽取代了萨迦成为中央政府承认的、统一的西藏地方政府,但本质上西藏封建割据的状态还没有结束,帕竹政权仍然需要通过其军事据点宗堡或卡来实现对其他地方势力的控制,因此,朗色林庄园周围仍然是采取高大垣墙围合的整体格局。庄园处于临江的袋形谷地中,谷地面积达6平方公里,平坦的地形为庄园提供了广阔的可耕作土地。而从雅鲁藏布江边向南远望即可看到一马平川上高达七层的庄园主楼,它完整统一的形式、和谐的比例以及精美巧妙的装饰,显示了建造者从整体到局部的把握能力,其完美的结构体系和高超的建筑技术使高达七层的碉房建筑屹立于高原数百年而成为了西藏最古老的高层庄园建筑之一。
而与这雄伟庄园相匹配的,则是庄园主人那代代显赫的地位和身份。这个家族里曾出过众多著名人物,包括贡嘎县古老的多吉扎寺的两位活佛,大学者班禅·罗桑益西和原西藏嘎夏政府的噶伦,最后一位即原西藏地方政府的四位孜本之一,朗色林·班觉久美,他与另外一位孜本阿沛·阿旺晋美齐名,可惜的是他选择了另外一个错误的方向,在1959年叛逃到印度。
站在朗色林村一望无际的旷野上,看着正在废墟上缓慢修复的暗色庄园,与偶遇的庄园里最后一位奴隶曲桑聊天,这时所有的谜底就像曲桑脸上那纵横交错的皱纹样在一点一滴地被掀开。
83岁的曲桑只会说藏语,翻译加局嘀咕着曲桑老是跑调跑题,又不知道扯到哪儿去了。我理解一位经历了快一个世纪沧桑的老人,他所回忆的无疑是他最灿烂的年轻岁月。
在朗色林庄园光线黯淡的陡峭楼道里攀爬的时候,会发现有四个特别之最。第一宗“最”显然就是庄园的显赫地位了。庄园楼共有7层高,在第三层里有一个朱红色的16柱会客大厅,在庄园里柱子的设置是分等级的,除了达赖喇嘛使用的24柱之外,这里是级别最高的了。只是四周那些古老的佛祖悟道的珍贵壁画,在文革中被涂上了厚厚的白色灰浆,上面写满了毛主席语录。而在庄园座北朝南的楼体顶部,有一金光闪耀的法轮徽记,这表明庄园里曾经诞生了活佛。而朗色林庄园有别于其他贵族庄园的一个特色就是,在主楼体面朝东方的位置,还依附着墙体修建了一列专供活佛使用的经楼,它与主楼体连在一起,浑然天成,但是只有活佛才能使用。
经楼有7扇雕梁画栋的花窗,花窗外有外沿的甬道,采用的是当时时尚的英国、印度式的风格。推开花窗的时候,阳光会像洒金似的铺满了整个经楼,幼小的活佛曾经在这里诵经、晒太阳,与窗外的飞禽玩耍,即使是现在游客也能在甬道上捡到一枚枚新鲜的鸽子蛋。
在顶层露台还有活佛专用的厕所,它是悬空的,排泄物从高处坠落之后会融合在泥土中,变成尘埃。我想那种感觉和创意应该与现在在飞机上的“飞泄”相似。
庄园的第二宗“最”应该就是功能最齐全了。第1层是畜圈和关押农奴的牢房,第2至第4层是粮仓、储藏室、酿酒坊、织卡垫氆氇房、账房和厨房。第5至第7层是朗色林一家的起居室、客房和经堂。顶层上是个大平台,平台的四个角落插着五色的风马旗,站在平台上可以俯视整个村庄、田野以及蓝天白云之下的东山和西山。曲桑回忆说,最后一任总管家是个尼姑,下面还有六七个管家,有管肉的、管庄稼的、管牲畜的、管农奴的、管饮食起居的、管仓库的;农奴也分得很细,有种地的、有放牧的、有扫院的、有喂牲口的,他是因为家里欠租被卖到这里来,在厨房当伙头工的。主楼有专用的粮道,修筑在中间镂空的墙体里。收获的粮食从三楼往下倒在粮道里,打开一楼的取粮口,青稞、小麦、豌豆、大豆就会汩汩而去,吃上数年数月都吃不完。在第1层的地面上,还专门设置了一个狭窄的倒饭口,那是丢放食物给关押在地牢里的犯了错的奴隶的。我问曲桑,庄园主是否都像小说里写的那样残暴?曲桑微闭着眼睛,缓缓地回答道:“他们中有的很正直,也不会乱用刑的,但有的的确很无情。”
在庄园的正门之上,有两级露台,管家站在第一级露台,主人则站在第二级露台上,向匍匐在院子里的农奴们发号施令。当作为一个旅行者设身处地站在露台上时,那种等级森严、威令天下的感觉一下就自然地蹦了出来。
第三宗“最”就是最具防御性的城堡了。庄园内的每层楼板都是用传统的阿嘎土制成的。农奴们要先将取自冈底斯山脉的阿嘎土夯实,没有了水份,再用桐油来磨,这样夯磨出来的楼面不仅像镜子样光可照人,而即便是里面的木头腐烂了,也可以像水泥一样坚硬而不塌陷。而宽及1.5米的墙体上,还采用了白马草墙,白马草采自常年积雪的高海拔山顶,将每根大小都均匀的白马草扎整齐,再刷上红漆,不仅可以减轻墙体的重量,而且还可以牢牢地吸住远处射来的箭矢,因此白马草墙还有一个形象的名字叫“抓箭墙”,只有在寺庙和贵族人家才能使用。
在庄园的外围,即是双重围墙与护墙河。在内围墙四角上,建有守望的碉楼,大门就设于东墙正中,有3米宽。而在内墙与外围墙之间,还开筑了一条宽约5米的护墙河,护墙河在藏式建筑中是很少见的,显然是郎色林大贵族吸收了汉式的紫禁城风格。内围墙的墙体有中空的门,侍卫可以从这里进去围着墙体巡逻。可以这么说,那时的朗色林庄园是固若金汤的。
接下来的最后一宗“最”,就是最奢靡腐朽的生活了。要想知道旧西藏贵族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朗色林庄园会在无声无息的废墟中给我们提供一个活的标本。
在江孜有着300多年历史的帕拉庄园,还遗存着当时的一些物件来显示着西藏庄园主人很“现代”的生活,比如木质的羽毛球拍、小提琴盒、旱冰鞋、讲究的帽盒、卧榻上铺着的云豹皮、鹿皮、镶金的马鞍、进口的留声机、英式马靴等等。但在朗色林庄园,即便所有的财宝都遗失一空,庄园里已是空无一物,但每到春暖花开时林卡里次递盛开的花木,却在向你传递出郎色林贵族曾经有过多么超前的“低碳”生活,梦想着在雪域高原也能有四季花开、春如江南的生活。
除了学习印度传来的英国生活方式,当时的贵族以在庄园林卡中种植各种树木为时尚。郎色林一家曾经数次从印度购买树种,驱赶着马帮、牦牛的运输队要渡过炎热的恒河、翻过冰天雪地的喜马拉雅山,一路跋涉数千公里,才能回到藏区。而为了让来自亚热带的树种能够在高海拔的地区成活,当时的农奴们采用了每上升500米,就将树种植在这一地区过冬的方式,等到来年再往上搬迁500米,再适应、再过冬、再搬移。很多漂亮的树和劳累的奴隶就这样死在了荒凉的路上,而现在在郎色林林卡里生长着的30多种树木,那些身形已经变异得矮小但每年都会开花结果的苹果树、桃树、杏树和秋海棠,无疑会让每一个旅行者想起那些尘封已久的往事。
英国最经典的作家们都曾经醉心于写庄园的小说,奥斯汀有《曼斯菲尔庄园》,夏洛蒂·勃朗特有《简·爱》中的桑菲尔德庄园,我想当你有一天去西藏旅行时,也许也能在落日的最后一抹余晖下,像写《尘埃落定》的阿来一样,在某个过去的庄园里发现一些值得回味的秘密。